日夜南流的萍水河上,雙孔石墩的南門橋靜立在兒時的記憶里。這具既無景觀之美,又乏架設之妙的通道,歷經風雨,隨一彎清水承接著現代文明。撇開久遠的掌故,只記得自懂事起,就常聽大人們說明早將豆角、雞蛋這類節余的農副產品拿去南門橋賣,某日生活日用缺少啥又說得上趟南門。這從未接觸過的南門橋,似乎成了與貧民百姓生計息息相關的必經之道。
從鄉下到城里有一段很遠的路程,沒通公交車的時候,只有少數人洋洋自得騎自行車去,步行得趕早。雞叫三遍,鐮刀月還掛在天空,誰家的大木門就吱呀一聲開了,多半是趕南門早市的勤快人。挑著自家節余下來的家禽小菜或自編的斗笠竹椅,希望去賣個好價錢。那時不知城里的模樣,鬧著要跟大人去見見世面。第二天被叫醒便擦著迷糊的眼睛上路了,三三兩兩同路的大人們說,過了南門橋就算進城了!我心里猜度著,那一定是個熱鬧的大世界。
天放亮了,南門橋涌來四面八方的人,有挑擔的,有推車的,還夾雜著突突作響的拖拉機、丁零零的自行車一起掀開了橋下河面上一層層蒸騰的霧氣。我既好奇又不敢松開大人的手,縱然心里對香酥的油餅、雜貨攤上的小玩藝有許多奢望,在這嘈雜的人流中竟膽怯得前言不搭后語,稚氣的瞳仁里,收容一張張疲憊得苦笑的臉。
從南門到東門,狹長的街道兩邊,兩層的木瓦樓連接著,挨肩的一層都是敞開大門各忙各的生意,二樓大概是家住或倉庫吧。那時的南貨店、藥店都是一字排開的木柜,透明玻璃的寶籠只有國營店才普遍,這些賣零散物品的柜臺上方多是懸掛一個小方盒,內裝一卷抽絲式的牛皮紙繩,零散的物品有扣著風紀扣或扎著辮子的營業員三下五除二用紙包好,然后隨手將頭上的紙繩打個十字結算是服務到家了,不像現在塑料袋“包羅萬象”。
雜品店、陶瓷店、百貨店、照相館、理發店這些都是國營的,私營的要數九和里樓下五分錢一碗的甜酒店、楊胡子米面店。那年代在父輩眼里,南門街好比是北京的王府井。他們放下扁擔,摘下草帽,在靠柜臺的八仙桌邊坐下來,叫上一碗一毛五分錢不用交糧票的肉絲米面,比孔乙己穿長衫走進“咸亨酒店”瀟灑多了。要是時間允許,花三四毛錢去孔廟側邊的文化電影院看上場《劉三姐》之類的片子,那是愜意不過了。
那時斗私批修仍在繼續,生產隊里男人是主要勞動力,在春耕雙搶、秋收冬種農忙季節里,白天都一齊出工,誰也不敢缺勤從事小自由,一旦發現將被視為走資本主義道路,要是損公肥私,那問題就牽涉到挖社會主義墻腳了。有一年雙搶時節,一天晚上生產隊長哨子陣陣,比鬼子進村時的緊急信號還嚴肅。他召開社員大會,黑壓壓的人群鴉雀無聲,隊長作了個開場白:“中山五隊節約牯,農忙去擔菜籃子,雙手拿著秤桿子,一心眼望鈔票子,他媽的走著歪路子!币虍斕觳灰娝,這個等著要錢討婆娘的年輕人去賣自種的蔬菜誤了工,結果招來一場批判會。諸多過眼煙云的事情與南門橋串聯著,站在橋頭,朝河心投上一顆石子,頓覺當年那些往來于南門橋的青衣藍布的跚跚背景跌碎在波紋里。
與南門橋相隔不遠的香溪橋,何年坍塌沒去考究,但老人們常提起它,述說當年橋下船舷相碰的繁華,煤炭或農貿物資自這條水路一直可到瀏陽河。我想,至多也不過葉圣陶先生《糶米》一文中描述萬盛米行河埠頭那番衣衫襤縷者云集的景象。
夜幕下的南門橋已不再是菊豆燈光相憐,對于煥然一新的煤城而言,現在的南門橋只是萬千大廈腳下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,耀眼的霓旺燈照徹著古韻的橋墩,新鋪的路面抹去了驢車的履痕,唯有依伴河邊殘存的幾處吊腳樓感嘆著昔日的蒼桑,把人們曾經的酸澀封存在記憶的深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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