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間,就好像我每月按時領取的薪酬,雖然微薄,卻也在我的精打細算下,一天天豐富、充滿了期盼。想起三十多年前,我在安源煤礦初下礦井的日子,我的腳步也就停留在了記憶之中。
1980年3月。我一頭青絲,瘦瘦弱弱的成了一名礦工。那一年我17歲。第一次下井,是跟著一位姓李的中年師傅,一口上栗話,個頭也就1.6米,看的出是性格內向的人。我們是開拓區,負責巖石掘進和巷道噴漿。李師傅安排我扛一個口徑5公寸的噴漿機彎頭,說是只要我扛到盤區巷道噴漿機旁就可以下班了。我喏喏點頭,一臉感激。在迷宮一樣的井巷步行了一個多小時,在爬完200多米的上山絞車道之后,我終于氣喘吁吁地到達了工作地點。我氣惱地想:這彎頭怕是有20公斤重吧。解開衣服,肩膀上都磨破了皮,滲出的血瓢蟲般飽滿,麻辣辣的很刺激。我以為會有人來安慰我,抬頭一看,師傅們卻都忙著往噴漿機里倒水泥河沙去了。一霎那,整個巷道被極度“霧霾”了。
接下來,我為自己能夠出早班竊喜。順著水流的方向,逆風而行,就可以走出礦井了。1950年代初參加工作的父親讓我懂得了許多安全常識。比如“用木板密閉的是盲巷,不能隨便拆除進入,里面有瓦斯”、“在當頭作業或者休息時,要看看頂板是否有松動的巖石”等等。子承父業,父親授業解惑,兩代人對生命安全的敬畏感,是那個貧乏年代溫暖疼痛的堅守。因此,直至離開井下一線掘進小工崗位,我也沒有一次“三違”記錄。千真萬確,再叛逆的蝸牛,也無法拋棄背上的房子,而是一直拖到老。煤礦是礦工的糧倉。一代又一代礦工,必須在安全的庇佑下,才可能像鳥兒一樣飛翔在藍天,盤旋、兜圈子,把陽光的種子攪拌勻。這樣地層下,看起來才會有好時光發芽。
我想,煤炭之手趕著我走進了礦井,這個制造七色之源的地層,是值得我肅穆、致敬的。挖煤的礦工,有著極豐富的表情,黑的臉龐白的牙齒是我看到的最畫家的素描了。他們的一舉一動,或彎腰攉煤,或仰頭看著頂板,一排排懸(滑)移支架,林蔭道般咧嘴大笑;礦燈閃閃,而且不停的在工作面釋放能量,像是要讓光把每塊煤都照射透。
我念頭一轉,遠古神話中的夸父,也是這個樣子嗎?
2010年,我有過一次赴北京采訪百名優秀青年礦工的機會。在天安門廣場觀看升旗儀式后,我同一位不知姓名的山西籍礦工聊起了彼此的感受,他告訴我說,他是一個從偏遠山村來到礦山的農民工,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,升旗儀式只在電視里看過,這次能夠在天安門廣場親眼看到五星紅旗升起,是最值得他回家后向村里人炫耀的事情。他說現在只想努力工作,多賺一些錢,有機會帶著父母妻兒一起來看看電視熒屏里的北京是什么樣子。
早些年,我還陪同過新華社的一位攝影記者去回采工作面采訪!皟涉一炮”的采煤工藝和“坑木支護”方式,讓他恍若隔世?幽静豢皦毫嗔训摹爸ㄖā甭暸c棚頂“沙沙”散落的煤塊,讓“水深火熱”一詞從他嘴中脫口而出,他的眼神是一覽無余的驚悚。看得出,礦工們對不速之客的我們似乎并不在意。傾斜的工作面,三三兩兩的礦工正握著煤鏟,先從煤堆邊沿,從上往下把煤順勢推入溜槽內,再逐步由溜槽邊向煤幫,沿底部往溜槽內攉煤。也許是“嘟嘟”的風鎬聲,讓站在笨溜子槽內照相的記者受到了鼓舞,礦工在他的鏡頭里有了真實的細節、血性、硬度、思想。所以當電溜子啟動,笨溜子槽內傾泄的煤流將他溜倒時,他爬起來說的一句話竟然是:礦工偉大,了不起!
記憶中,挖煤的歲月真是一本大書。無文字,但是有標點符號、有畫面。我的兒子是肯定不會去認真閱讀它了。當今的煤礦已經少有“礦三代”因為理想去挖煤,僅僅是為了生存而去下礦井挖煤也是英雄之舉。面對個人生命中的遭遇,該做便做,一樣可以找到崇高的理由,起碼繁衍生息不需要理由。因為礦工的胸襟、格局和態度,框定了他們在當代社會中所能謀求到的地位。
也許,認識一座礦山最好的辦法是離開它,而尋找礦山最好的方式是到自己的心里,自己的記憶中,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去無限接近它。
現在太陽出來了,讓我茅塞頓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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